毛信属狗的,还不满十二岁,狗嘴还没咬到狗尾巴。别看她还没长大成人,有人已经开始打她的主意了,那人是她大娘。
那天午后,大娘和娘在院子里做棉衣,说闲话。毛信在窗内的小床上睡觉。她本来睡醒了,脑子懒懒的,没有马上起来。院子里椿树的树权上,挂满剥去皮的新玉米。玉米本身就金黄得够可以了,秋天的阳光一照耀,它的金黄就有点使不完似的,反射得满院子都明晃晃的。连架子上的老葫芦,南墙根的柴草垛,和地上的落叶,都静静地像描了一层暖金。这样的景象毛信看见过,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去年,她记不清了。大娘和娘是东扯葫芦西扯瓢,扯到“瓢”分成两半,扯到“葫芦”又成圆的了。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由于空气纯净,了无杂质,她们说的每一段话毛信都听得清清亮亮的。毛信对娘辈的人闲话的内容不是很感兴趣,辈分不同,敏感点就不同,所关心的事物就不一样。但是,当妯娌俩扯到毛信时,毛信的耳朵像被揪了一下,不想听也得听了。话题是娘提起来的,说如今乡里时兴说娃娃媒,订娃娃亲,举了一些例子,张家的小子和王家的丫头订住亲了,李家和赵家的大人也在商量给孩子订亲的事。大娘说是的呢,马上拿出她掌握的一些这方面的信息和娘交流。她们对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进行了探讨,最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是:人分男女,终归要订亲的,早订晚不订。那么大娘就说了:“你咋不给咱闺女毛信订一个呢?”
娘和大娘一提到订娃娃亲,毛信就有些警觉,担心两个话稠的人会扯到她,因为在她们的眼里她也是个娃娃。真是怕鬼就有鬼,大娘果然把她扯出来了。她心中大跳,赶紧把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她要一字不落地听听娘对大娘提的问题怎样表态。
娘大概往窗户这边看了一眼,没看到她有什么动静,才说:“给毛信订一个也不是不行,哪有合适的人家呢!”
大娘帮着娘扒拉了村里不少人家,不是这长了,就是那短了,没挑出一家中意的。倘若话头到此打住,就算毛信有些气恼,她的气恼也是没有目标的气恼,过不了几天就烟消云散了。不料大娘又想起了一家,说:“我看钟明那孩子不赖,成天价不言不语儿,长大了心眼子不会少。家里也父母双全的。就是那孩子长得黑了点儿。黑人厚道白人善,不黑不白好捣蛋。男孩子黑点不算毛病。”
毛信不由地把那黑小子家的人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等于把气恼的目标初步确立下来。大娘真能胡说八道!大娘家自己也有一个闺女,咋不拿自己的闺女跟人家订亲呢!毛信觉得娘应该说几句难听的话,把大娘顶回去。然而娘没有说话。
大娘说:“你要是看着合适,哪天我跟钟明他爹娘过个话儿,你们两亲家商量商量。”大娘笑了。
娘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什么亲家不亲家,以后再说吧。这事还得我们家毛信同意才行。”娘要大娘说话小声点儿,说孩子在屋里睡觉呢,别让孩子听见。
毛信心里大声说:“我什么都听见了,你们这些搞阴谋危计的大人,别打算瞒我!”她心口不跳了,突然觉得很委屈,差点嚷出声来。
毛信还是个黄毛丫头,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订亲的事。这种事情她朦朦胧胧知道一点,订了亲,就算有了婆家,有了男人,长成后,就要嫁过去,给人家做老婆,生小孩儿。没往自己头上想时,她觉得这事无所谓。一旦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她觉得太重大了,重大得有些吓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打算好了,娘不跟她提订亲的事便罢,要是提了,她会一口拒绝,坚决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娘若是逼她同意,她就以死相抗。她爹外出打工,已经死在煤窑里了,再死她一个也不算什么。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娘像个没事人似的,一直没跟她提订亲的事。按毛信的意思,娘早一天把这个事说出来,这笔账就早一天勾销。娘捂着盖着,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没有任何理由跟娘提那件臊人的事。这好比是娘设下的一个悬念,到毛信那里就变成了悬心,娘一刻不把悬念解开,毛信那颗悬着的心就一刻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