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屋后有坑,黑小子家屋前有坑。夏天,毛信随黑小子的妹妹到黑小子家的院子里去玩过。院子挺大,靠东边的院墙种了一架子吊瓜。吊瓜一个个胖得跟小白熊一样,攀在绿叶覆盖的架子上练把式。架子下的阴凉地里有鸡有鹅,院子的大铁门后面还挂有一条大黑狗。她进院子的时候,不记得黑狗冲她叫了没有。黑小子没跟她说过话,这一点她是记得的。黑小子在墙根儿挖蛐蟮,准备钓鱼。她一去,黑小子拿起钓鱼竿就出去了。毛信打定主意,再也不到那个叫钟明的黑小子家去了。大娘之所以提出让她和黑小子订亲,都是因为有黑小子这个人,要是没有黑小子,大约就没有给她提前订亲这一说了。毛信要做的就是不承认他们这一家人,把他们统统忘到坑里去,水里去,让他们喂鱼,喂老鳖。她认为只要她不承认,姓钟的黑小子一家就等于不存在了。为了避免路过黑小子家门口,再到村南的地里时,她不走黑小子家门口的那条路了,宁可绕远走往东的那条路,出了村子再往南。黑小子的妹妹钟月喊毛信去她家看狗,说她家的母狗生了四只小狗娃儿,可好看呢。要是毛信喜欢,可以送给毛信一只。毛信觉出钟月在跟她套近乎,话里透出一层不是外人的意思。她怀疑钟月已经知道那件订亲的事了,并跟家里人结成了同伙来拉拢她。她说:“不去,狗娃子有什么好看的!”口气相当拒人。钟月对毛信这样生硬的态度不大理解,问:“你不是说过你喜欢小狗儿吗?”毛信说:“那是过去,我现在不喜欢了!”毛信对黑小子的娘也保持着小心,不让人家看见她。实在躲不开了,她就站下来,扭过脸去,以一种另有发现的表情看着一棵树,或一堵墙。等人家也看树和墙时,她才匆匆走了。
毛信一开始对黑小子采取的也是躲避的策略,后来她发现这种策略不行,在她躲避黑小子的同时,她似乎觉得黑小子也在躲避她。有一次,娘让她到芦苇坑里剪一些芦穗,给弟弟打草鞋。她把一棵棵芦苇扳倒正在剪,看见黑小子也拿着剪刀向坑边走来。她顿感不悦,心想,我才不想看见你呢。她收起剪下的芦苇穗欲走,发现黑小子已经转移了方向,到另外一个苇子坑去了。咦?这里面就有问题了。她猜黑小子看见她在这里剪,就不愿在这里剪了。这种迹象表明,大约黑小子知道要跟她订亲的事了,采取的也是躲避的策略。两个人采取同一种策略,策略的作用就互相抵消了,就没意思了。于是,毛信改变了策略,变躲避为进攻。想躲着我,没那么便宜。她觉得黑小子才是她的主要对立面,她对黑小子不能客气。她准备给黑小子点颜色瞧,让黑小子知道她毛信不是好惹的,趁早放弃跟她订亲的想法。前一段下大雨,把学校的山墙泡塌了。学校需要重建,暂时放一段假。这期间,毛信正好可以找黑小子算账。
这天上午,毛信经过侦察,发现黑小子一个人在村头的小坑里侧钓鱼,就悄悄地迂回到小坑的外侧去了。那里有一棵柿树,树下堆着一个柴草垛,毛信躲在了柴草垛后面。她没有马上从柴草垛后面转出来采取行动,还要再等一会儿。
今天逢集,不远处的官路上不断有说话的声音和自行车丁丁的铃声,她得等赶集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出来和黑小子单独较量。天蓝得很高,阳光照得各处都明晃晃的。柴草垛上落着一些柿树的叶片,每片叶子都被阳光照透了,呈现出艳红的色彩。毛信拈起一片柿树叶子左看右看,弄不清柿树的落叶为什么会这样红。叶片上有一层湿湿的露水,她用一根手指头蘸着露水在叶片上擦,试试能否像胭脂一样,擦出一层红来。叶片表面凉滑滑的,似有玻璃质。她擦了几下,手指头肚上一点儿也没沾红。看来柿树叶的红是藏在里面,是在血脉里。这一刻,毛信最怕大娘和娘从这里路过,看见柴草垛后面的她。她们看见了她,就会看见那黑小子,就可能产生误会,不认为她是讨厌那小子,对黑小子进行报复,反以为她稀罕那小子,偷偷到这里相看人家来了。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糟糕了。事不宜迟,她从柴草垛后面探出脑袋,把黑小子所在的准确位置目测了一下。黑小子蹲在水边,两眼瞅着水面,钓得很专注。他旁边还放着一只小铁桶,大概是盛鱼用的。他们虽然在一个学校,以前她从来没注意过这黑小子。这小子够烧包的,身上穿着红秋衣,黑毛坎儿,脚上还穿着白色的旅游鞋。毛信相信,这些衣服和鞋,一定是这小子的爹从城里给他捎回来的。这小子的头发很好,又黑又亮。而黑小子的脸并不像大娘说的那么黑。也许是夏天晒黑了,一到秋天就不那么黑了。这时黑小子把鱼竿一提,钓上了一条鱼。鱼小得有些可笑,尾巴几乎挨着眼。就这样的小鱼瞎子,黑小子也把它郑重其事地摘下来,放进小铁桶里去了。这让毛信更加小瞧他,待黑小子换了鱼饵,把鱼钩重新投进水里,毛信捡起一个坷垃头儿,从柴草垛后面高高抛起,坷垃头儿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鱼漂附近。因为坷垃头儿抛得比较高,落进水里响声相当干脆。黑小子立即做出反应,问:“谁?”毛信想象着黑小子惊奇的样子,有点想笑,她脖子一缩,赶紧把嘴捂上了。停了一会儿,毛信估计鱼又该吃钩了,便不失时机地又抛出一个坷垃头儿。这次黑小子反应比较强烈,不光大声问了谁,还骂了人。一听见黑小子骂人,毛信不干了,从柴草垛后面挺身站出来,针锋相对地说:“你骂谁?你骂什么骂?你敢再骂一句,我过去把你的嘴撕烂!”毛信抓了一把坷垃头儿,黑小子要是再骂,她敢把坷垃头儿撒在黑小子身上。黑小子没有骂,只是说:“你干嘛吓跑我的鱼?”毛信说:“谁说是你的鱼?哪儿写着是你的鱼?你的鱼有名字吗?你喊它一声,让我听听!”毛信尽最大能力,把自己调整成最厉害的表情,目光狠狠地朝黑小子盯过去。真是有些遗憾,她的厉害没能使出来,没能发挥应有的威力,因为黑小子低着眼,没有再看她。这还不说,黑小子收起鱼竿和鱼桶,走了,回家去了。毛信失望地愣怔了一会儿,把满把失去打击目标的坷垃头儿哗地撒进水里去了。坷垃头儿是硬的,水是软的,这好比硬东西代表她,软东西代表黑小子,硬东西打在软东西上,硬东西不仅跌落下来,被闪了一下,软东西还很快把硬东西吃进去了。毛信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