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文周摸黑出村,潜进一块玉米地里。他没有马上动手,先伏在地上观察动静。玉米地里黑得跟泼了浓墨一样,他什么也没看到。没有风,玉米叶子不响。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远处蛤蟆的叫声。心跳持续不断地拍打着下过露水的潮地,有些沉闷。而夏夜里的蛤蟆发声嘹亮,如同号角。文周把刀子顺出来了,握紧了刀柄。他的刀子是用一根钢锯的锯条磨制的,尖端斜签着,刀口锋利,在白天老是闪射着太阳的光芒。即使在夜晚,他似乎也能看见刀面的余光。刀柄处缠了布条和线绳,握起来相当得势,顺手。文周今晚不是要杀人,他捅杀的对象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玉米。玉米秆儿的玻璃光面还没长出来,根部包着一层层绿叶的裤子,嫩得一掐一股水,很便于穿刺。他把刀尖贴地皮对准一棵玉米,没费什么劲,玉米就被刺了个透心凉,刀尖从那面穿出来。玉米不会惨叫,也没有流血,他只闻到一股青苗的腥气。有时把一只刚吃饱的大青虫拦腰斩断,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气息。文周本来可以用刀子一侧的锯齿把玉米苗子彻底锯断,放倒,那样干省事得多。可按他的设计,就是要利用条形刀恰到好处的宽度,既把玉米致命的中心部分刺断,还要使玉米根部两边的青皮连接着,让玉米保持着一种虚假的站立姿势。这样,在太阳未升高、露水没落下之前,玉米苗子还是绿鲜鲜的,像是完好如初,皮货不会发现什么破绽。等到日头变毒,玉米叶子上的露水蒸发掉,那些被捅坏心脏抽出灵魂的玉米就该发生变化了。也许就在皮货的眼皮子底下,玉米苗子很快发灰,变软,直至枯萎。他似乎已经看见,狗日的皮货大惊失色,转着圈子看人看地,而后扑在地上,两手像土拨鼠一样对猝死的玉米青苗刨根问底。皮货首先想到的怀疑对象定是地狗子。地狗子是一种很肉头儿的白虫子,专爱吃禾苗的根,它在土里把禾苗的根一掐断,禾苗必死无疑。皮货扒不出地狗子,最终有可能会查出玉米身上的刀伤。看到他的长势良好的玉米被成片地为人杀死,不知他会恼恨成什么样呢!
文周就是要让皮货尝尝恼恨的滋味。他以前恼恨皮货,现在他用这种暗杀玉米的办法让皮货也恼恨,却又找不到恼恨的方向。每捅死一棵玉米,他都能和皮货联系起来,上一刀捅进皮货肺管子里去了,这一刀捅的是皮货的蛋根子,他捅得相当解气,充满快感。在地块中间,他大约干掉了几十棵玉米,便在夜幕的掩护下,撤了。有一只鬼头鬼脑的过路野兔干扰了一下,不然他杀死的玉米会更多。
半晌午,文周预期的事情发生了,皮货在村长家门前嚷嚷起来。文周家离村长家不太远,文周躲在自家屋山一头的茅房里,能把村长家门前发生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往日这个时候,他早就拿上钓鱼竿,独自一人到东河钓鱼去了。今天他迟迟没有出门。如同播下种子就难免等待收获一样,他报复了皮货,还要看看效果如何。皮货的反应是强烈的,他抱着已经发干哗哗作响的玉米苗子,把根部齐齐的茬口给村长看,干架似地向村长告状,断定有人向他下毒手了。不一会儿,村长家门前就来了好多人,比村长召集开会喊人要来得快。连文周的娘也凑过去了。皮货在人群里激愤地转来转去,把玉米苗子作为罪恶的证据发给众人,让大家帮他验证罪恶。他说:“我以为是地狗子咬的,一看,不是,是人……狗子干的。”皮货恼怒得有些结巴。在此之前的一天夜里,文周把皮货堆放在玉米地头的麦秸垛点着了,那次皮货没这般恼怒。因为村里许多人家的麦秸垛都被人点过,村长家的麦秸垛几乎每年都被人点。皮货像沾了什么光一样,有些得意,说他正想把麦秸垛烧成灰沤粪,就有人替他把好事做了。这一次看来是刺中皮货的痛处了。众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一致的:害青苗如害人命,这种事不得了。皮货开始无所指地骂人,往上骂得很高,往下骂得很低。他要求“有种的站出来”,发誓一定要逮住杀青苗的凶手,把凶手的人皮扒下来,塞上麦糠。文周不由地把自己腿上的皮摸了一下,觉得又紧又薄,跟里面的肉贴得很紧,扒下来不是那么容易。吹牛皮,说大话,文周在茅房里长满绿苔的墙后面笑话皮货了。文周在一片为皮货帮腔添骂的人声里,听见自己的娘也在协助皮货骂娘,他觉得不便多听,就从茅房里退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