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去东河并不指望钓到多少鱼,他是借钓鱼打发时间。文周今年十四岁,正是上学的年龄。他不去上学了,不钓鱼干什么呢!在学校,文周的学习成绩不算坏,每次班里排分,他都在前十名。可是,班里那些同学老是拿他姐姐说事,对他指指戳戳。有的同学跟他稍有矛盾,就骂他是“野鸡的弟弟”。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他跟皮货记仇,也是因为姐姐。那天午后,皮货在柿树下的草地上坐着吃一根新黄瓜,见文周路过,皮货老远就跟他打招呼,热情地让他过去吃黄瓜。自从离开学校后,文周神情阴郁,整天不说话,目光里充满敌意。村里人对他姐姐的非议比学校的同学更甚,话说得更难听。他用自己不断成长的敌意跟村里人作对。他当然不会答理皮货,扭过脸一直往前走。皮货把黄瓜一撅两截,从树阴下跑过去,硬把一截黄瓜塞给文周,说:“咱弟兄俩,你跟我外气什么!”拉文周跟他一块儿到柿树下的草地上去吃。文周不理解皮货为什么对他这样友好,皮货刚开始说的几句话还让他有些感动。皮货说:“咱们两家在这个村都是外姓人,你我弟兄俩得团结起来跟他们干。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老弟报仇。”但皮货很快就把话头转到他姐姐身上,问他姐姐什么时候回来。文周说不知道。皮货夸文周的姐姐长得真是好看,“我敢说,咱们这里方圆几十里,你姐好看数第一。过年时你姐回来,我觉着村里咋那么明亮呢。乖娘子,原来是你姐的脸牌子照的。你姐身上的那股小香风,走到哪里刮到哪里,把好多人的鼻子探头都闻长了。茅房臭不臭,你姐进去一蹲,里面准变得香喷喷的。”皮货两眼放光,兴奋得两只手直搓磨。
文周不愿意让人提到他姐姐,一提到他姐姐,他就很警惕,眉头皱紧,黄瓜也不愿吃了。
皮货自我陶醉得有些收不住嘴,还有话对文周说:“人家都说你姐在城里不正干,挣的是不干净的钱,我不这么认为。别人嫌弃她,我不嫌弃。回头跟你姐透个话儿,让她嫁给我算了,出不了一年,我保准让她给你生一个小外甥。”
文周把黄瓜摔碎在地上,骂了皮货的娘,站起来走了。
皮货对文周拒绝的态度一点也不计较,此后他老是纠缠少年文周,拿文周的姐姐过嘴瘾。皮货是个寡汉条子,三十多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他的欲火正在旺头上,恐怕谁也挡不住他口里冒点邪气。他一厢情愿,自称是文周的姐夫,并派给文周一个“俺小孩儿他舅”的狎昵称呼。他仗着自己腿粗拳头硬,有一把子成年人的力气,而文周年少体弱,力气还没长全,有时当众强行从后面搂住文周的小肩膀,让文周喊他姐夫。文周越挣扎,他搂得越紧,越对文周表示具有亲戚关系般的亲热。文周的父亲外出打工,死在异乡,皮货大概觉得,他跟文周这样一个毛孩子开什么样的玩笑都无所谓,都不会有人干涉他。看来皮货错了,他忽视了文周也是一个男人。文周的年龄是小一些,他的自尊心并不弱,人们对他姐姐的议论,使他的自尊反弹似地膨胀起来,几乎达到病态的程度。他的力气是不够大,但他的心劲很大,而任何可怕的力量,都是从心上增长出来的。还有,少年人的心是最不敢轻慢和伤害的,比如一棵小树,在它的嫩皮上划破一道小口,长大后树干上就会瞪起眼睛大的伤疤。随着树身长粗,“眼睛”越瞪越大,让人心里毛发。文周对皮货的仇恨就是逐步扩大的,他觉出皮货是在侮辱他,欺负他,他对皮货的反感就变成了仇恨,一般的仇恨变成了刻骨的仇恨。
鱼漂吃进水里去了,文周一提鱼竿,钓到了一条格牙。
格牙通体金黄色,身上走着一些褐色的花纹。一落地,格牙就把背上和肚子两侧的三根利刺向不同方向挺开,“割鸡割鸡”示威似地乱叫。格牙的叫声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来的,声音颤得像带了某种电流一样,听了让人麻心。文周把格牙摁在地上摘钩。格牙嘴大,吃钩也猛,它把带倒刺的钢钩一家伙吞进肚子里去了。文周连带着把格牙红色的胃囊子一块拽出来,才摘下钢青色的鱼钩。文周没有像以往做的那样,在岸边挖个水坑,把格牙养起来。旁边有几棵长势挺拔的新苇子,他利用格牙背上的利刺,把格牙脸朝上肚皮朝外,扎在其中一棵苇子上了。如果苇子是一根斩桩,那么格牙就是一个死犯,他把死犯固定在斩桩上,却又不立即问斩,以欣赏的目光看着死犯最后的表演。死犯每扭动一下,斩桩就随之晃动。在夏日的阳光里,死犯的肚子金黄中透着莹白,给人一种细腻润滑的质感。死犯美丽的肚皮一开始还能翕动,后来就小腹下垂,暴尸空中。文周想,要是能像整治格牙一样整治一下可恶的皮货就好了。皮货是村里有名的赖货,没有人看得起他。据说赖货劣迹斑斑。在暑季的夜里,他躲在苇子丛里,偷看妇女洗澡,装神弄鬼往水里撒土。邻居家有一只小羊跑到他家去了,他关上门,硬把小羊欺负得大声惨叫。皮货的手脚子也不干净,偷鸡摸瓜的事干得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