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细雨,空气有些黏皮。李河清到真好吃手工饺子馆要了六两水饺。一两六个,六六三十六,李河清心里已经有数了。一大盘饺子吃去差不多一半,他记起应该在开吃之前查一查数,见了饺子没了脑子,一紧嘴就把查数的事给忘了。想到查数,他就往少的方面想,觉得盘中的饺子似乎不大够头。他用筷子把剩下的饺子扒拉一遍,开始回忆自己已经吃了多少个。口腔子里舌头有数,牙齿也固定有数,却不能帮他记清吃进肚的饺子到底是个什么数目,他头脑中的饺子和肚子里的饺子一样,已糊涂成一堆了。李河清想到,他如果这时候提出饺子不够数量,老板娘一定不愿意认账,因为吃下去的饺子查无实据。去他妈的,这个亏他只好认了。
他让老板娘给他拿碟子,拿醋,拿蒜瓣儿,拿……倘老板娘对他态度热情,也罢了。岂料老板娘给他拿东西时一句话也不说,一点笑脸也不给,好像不是店家给顾客少盛了饺子,倒像是顾客欠了店家二百钱。在窑里,李河清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真好吃饺子馆的老板娘很会来事儿,见顾客动鼻子动眼,笑得美着呢。还说老板娘本身就是一只白胖饺子,皮真馅儿真,谁要想吃她,只要肯出大价钱,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听了传说,才怀着兴头,来花钱吃饺子的。按他的预想,老板娘起码应该喊他一声大哥,对他笑上一次到两次。
可老板娘的脸老是板着,一点儿缝也不开。看来窑里的那些传说都是骗人的广告。
李河清没有憋住,到底还是把他的怀疑说出来了,他说他的饺子好像少了两三个。老板娘否定的口气相当肯定:“那不可能!”她伸头往李河清面前的饺子盘里瞅了一下,又在不可能前面加了“绝对”两个字。
老板娘并不着急,说:“这盘饺子你要是没吃,少一个我补你十个、一百个,都是小意思。你吃到半道儿,话就不好说了。你说你心里有数,我们心里也有数,我们的规矩历来是会多给,不会少给。我在这里开饺子馆二年多了,还从来没听人说过少给了饺子,你这位大哥是头一份儿。”
李河清心说,她总算喊我大哥了。这时饺子馆进来了几个人,他们没有马上要饺子,而是各自站着,颇有兴致地听老板娘和李河清掰扯饺子多少的事。李河清对突然进来的几个人有些排斥,他觉得饺子之争是他和老板娘个人之间的事,不愿让别人插进来瞎听。他口气有些缓和,说只要老板娘承认饺子少了,这事就算完了,给他补饺子他也不会要。
老板娘一点也不让步,头坚决地摇着,说她不可能承认。
李河清有点不好下台,他放下那种很细的所谓卫生筷子,把眉头拧粗,说:“你要明白,我还没跟你算账。”
“你不跟我算账,我会找你算账。”
“我要是不给你钱呢?”
“我怕你出不了这个门。”老板娘这才笑了,笑得有些阴险。笑过之后,老板娘把饺子馆小套间的门脚踢了一下。门开处闪出一个年轻人,年轻人问着怎么回事,目光一扫,就把李河清盯准了。
李河清见年轻人身手轻捷,面貌骄横,气焰顿时矮了下去,他没敢说怎么回事,问老板娘多少钱。他一开始就算好了多少钱,明知故问的意思,无非是想在某些细微末节处找补一点什么。老板娘说了钱数。他把一只黑钱包掏出来,抠钱时像从老鳖肚子里抠砂礓一样,显得极不情愿。他拖延付钱的时间,主要在寻思有劲的话,他的饺子还没吃完,老板娘要他付的是全部饺子的钱数,他觉得这样太便宜狗日的了。他把钱递给老板娘的同时,总算把话说出来了:没吃完的饺子怎么办。他的话毫无劲道。
那位打手模样的年轻人发话:“没吃完你接着吃,吃不了自己兜着!”
李河清牙上狠了狠,真想把饺子吃完,见另外几个家伙等着看笑话,就没吃。其实那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已经在笑了。
李河清回到宿舍,越想越窝心,肚子里本该盛饺子的地方被一种类似恶毒的气体胀满了。他小时候做过一种游戏,把麦草的管子插进灰蛤蟆的gang门里,使劲往里吹气,把蛤蟆两边的肚囊子吹得支乍着。奇怪的是,吹进去的气蛤蟆自己排放不出来,哪只蛤蟆一旦被充了气,肚子就一直鼓着,放在地上再也蹦跶不起来,只能一点一点爬行。李河清现在的感觉如同被强行充了气的蛤蟆一样,躺在床上无从排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