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原是修理矿灯用的简易工房,面积不算小,一间屋住七八个人。外面下雨,屋里犯潮,黑糊糊的地上涌起一股股拆卸矿灯尸体残留的酸腥味,让人反胃。同宿舍的窑工大都到外面转腰子去了,屋里除了刚回来的李河清,还有一位黄脸婆样的长期病号程喜良。程喜良整天无所事事,就坐在自己床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通过栅有钢筋的窗户看外面路上过往的行人。宿舍的地低,外面的路高,他只能看到行人的小腿和脚。程喜良的本事是只看一个人的腿脚就可以猜出此人是男是女,是老妇人还是年轻女人。见有年轻女人路过,他就蹲下身子,调整一下视角,把年轻女人的头脸也看一看。别人说他这样看女人不能解决自己的任何问题。
程喜良不这么认为,他的观点是,你看了女人,而女人没看见你,不能说这不是一个便宜。他时常为这类的小便宜沾沾自喜。
李河清进屋时,程喜良跟他打了招呼。他阴着脸,没作搭理。程喜良不下窑出力,却照样拿工资,这让程喜良在窑哥们儿面前觉得有些理亏,他对谁都得哈着点儿。他又对外面的小雨做了一番评价,说这雨跟大闺女撒尿一样,一点也放不开,没个痛快劲。他的意思还是跟李河清说话,希望李河清能接腔。他已经看出李河清脸色不大好,估计李河清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他想让李河清把遇到的事说出来听一听,也许他能帮李河清分析分析。李河清还是不理他。他在心里骂李河清是个狗东西。程喜良自我解嘲的办法是把嘴唇嘬起来,吹起了口哨。他的口哨吹得不坏,很符合窗外春雨绵绵的景象,颇有情调儿。
这次李河清有了反应,他反应不是用嘴,而是用拳头,他把握紧的拳头擂在木板搭成的床铺上了,发出的响声很大。
程喜良惊得一愣,舌簧顿收,口哨中断。停了一会儿,他试着问李河清,是不是讨厌别人吹口哨。
李河清心想,我讨厌别人吹口哨吗?他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理不清自己喜欢哪些,讨厌哪些。
程喜良把脑袋往李河清那边探了探,样子很乖,说:“你要是讨厌吹口哨,我以后注意克服,这好办。”
程喜良的说法对李河清显然是个鼓励,李河清来不及多想,就把讨厌吹口哨的说法接过去,并肯定下来,他说:“pi眼子扇风,你明知老子讨厌吹口哨,还问什么!”
程喜良仿佛刺探到了别人的一项重大秘密,挨了骂不但不恼,反而欣喜异常,他说:“你看你看,老哥儿你咋不早说呢,哎呀,真对不起!这样吧,今后你要是听见我程喜良再吹一声口哨,你怎么骂我都可以。”
黄病脸程喜良这样的态度,使李河清初步感到讨厌别人吹口哨很不错,起码来说别人对他有一点忌讳,或者说有一点怕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维护这点莫名的忌讳,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系列多么严重的后果。
宿舍里又回来了两个窑工,他俩大概转得比较远(业余时间他们习惯到山沟农家看狗和女人),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给屋里带进一股清凉的水汽。程喜良问他俩到哪里玩去了。一个窑工不屑理他,另一个窑工说:“我们找你姐去了。路过你姐家门口,你姐拉住我的手,我和你姐斗斑鸠!”程喜良听这哥们把骚话编得很顺口,有些乐不可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要求那个窑工把顺口溜再说一遍:“什么什么,我跟你姐斗斑鸠?”他在这里耍了一个小伎俩,借问话时把人称的顺序一转换,就变成他跟人家的姐姐斗斑鸠了。这类的游戏他们都会说,文字分辨能力和记忆力都很强,谁嘴里都有三套两套。那个窑工一听就把程喜良的伎俩识破了,他说:“你是想拜师傅学习吗?这不难,回去让你姐带着你来找我就是了。告诉你姐,来的时候别忘了带一块厚实点的白塑料布。”关于“学习”和“厚实点的白塑料布”,这里牵涉到两个典故,后一个典故更具野味和刺激性,住在这间宿舍里的窑工人人都明白。一般来说,把后一个典故的女主角安在谁家姐妹头上,谁都不干,嘴上功夫要练好一阵子。程喜良今天没怎么还嘴,他心里还被刚才意外得来的一个不错的秘密充溢着,预感到秘密后面有更大的秘密,大家都会对这样的秘密发生兴趣。他急于把秘密告诉给那两个窑工,在琢磨采取哪种方法更为妥善,更能收到让人惊奇的效果。他本来想等李河清离开宿舍时再发布消息,看样子李河清躺在床上一时半刻不会动窝,他有些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