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有办法的。在某个夜晚,宿舍里刚熄了灯,窗外就响起了口哨声。吹口哨的人显然有所指向,因为他躲在暗处,专门冲着敞开的窗户往里吹。窗外的人不是吹奏什么曲子,而是用口哨模仿人类说话,所说的话像是呼唤一个三个字组成的人名,并对这个人名所代表的人叫板骂阵。全宿舍的人都听出来了,吹口哨的人叫骂的对象是李河清,这让大家睡意顿消,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
李河清当然不能容忍,他勃然大怒,翻身起床,对着窗外破口大骂。外面的人用口哨和他对骂,他骂几个字,外面的人骂几个字。李河清说:“有种你别跑,看老子不把你的舌头打肿!”他从床下抽出一件顺手的家伙,冲出去了。外面的人像黄鼠狼一样逃遁了。
李河清大获全胜。
班里来了一位新工人,年龄不大,见人很胆怯,对谁都叫师傅。有人问他会不会吹口哨。他说会。走在窑下巷道里,那人悄悄把李河清指给他,说李师傅最喜欢听人吹口哨,你去给他吹个口哨,他就会收你当徒弟。新工人信以为真,紧跑几步追上李河清,说:“李师傅,我给你吹个口哨吧。”李河清一点也不照顾新工人的情绪,劈头盖脸把人家臭骂了一顿,还举着巴掌要揍人家,把孩子样的新工人吓得小脸白着,两眼含泪。
李河清再次取得胜利。
接连尝到胜利甜头的李河清,自我感觉跟以前不大一样,走在矿区的小街上,他脚趾抬得高高的,看柳柳软,看狗狗低,斗志颇有些昂扬。路过真好吃饺子馆,他不屑一顾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就端着膀子越过去了。有相熟的人看出他气魄不同往日,像是有了什么仗势,就趋向前去,问他有什么喜事,是不是做了官。李河清说,什么官,官算什么东西。他现在的感觉,身上带着别人对他的某种忌讳,比会武功,比身怀绝技,甚至比做官,差不到哪里去。练武功也好,当官也好,无非是得些威风,压别人一头。而别人在他面前闭紧嘴巴,不敢吹口哨,也含有“回避”和“肃静”的意思。李河清后悔自己以前干什么去了,怎么就没想到讨厌别人吹口哨这一招呢,若是以前有这一招儿,哪会受那么多窝囊气呢?
如同有某种特长的人害怕被埋没,总惦着时不时地露一手,李河清也不满足于听到口哨再发作,他开始变被动为主动,张着两个耳孔,时刻准备捕捉那可以让他假以发作的口哨声。他对口哨声变得非常敏感,比如窗外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吹的口哨渐远渐弱,同屋的人都没听见,他却听见了,对吹口哨的人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有时外面根本没有吹口哨,他也搞一个假想敌,无端地发泄一通。
同宿舍的窑工渐渐感到有些压抑,他们先是隐隐觉得有一种东西凌驾于他们之上,这种东西如同采煤工作面上方空悬的顶板,会随时下来一些冒落物,砸得他们避之不及,喘不过气来。后来他们都明白了,这种无名的东西就是李河清讨厌别人吹口哨的怪脾气所造成的沉闷空气。按程喜良的说法,李河清现在成大爷了,谁都不敢惹他。他们都急于知道,李河清为什么讨厌别人吹口哨。李河清不在宿舍的时候,他们共同探讨这一问题,并分头多方打听由来。探讨和打听的结果,有以下两种说法:一是李河清对吹口哨生理过敏,一听见口哨就心发跳,皮发紧,肚子里滚疙瘩,好几天消化系统紊乱,如同生了一场病。二是李河清原在的采煤队有一个副队长,老是欺负李河清,动不动就把李河清臭骂一顿,还抽过李河清的嘴巴子,而那个副队长最喜欢吹口哨。
就这两种说法,宿舍的人推举王原信当面询问李河清。李河清黑着脸,拒绝回答。
之后不久,人们又打听出一个新的说法,这种说法比较有故事性,色彩比较桃红,大伙儿更愿意相信这才是正确答案。李河清的老婆在农村,因不耐空房,被同村的一个男人勾搭上了。那男女定的暗号就是吹口哨,男的在墙外一吹口哨,女的就把大门后面的门栓拉开了;或者男的口哨一响,女的就出来尾随那男的去了。有一回,李河清回家探亲,他老婆对那男的知会过,李河清在家期间,不让男的再打口哨。不料那男的想试试女的对他的情有多深,在某个夜晚,又在墙上打起作暗号的口哨。李河清本来就对老婆心存怀疑,又见老婆听到口哨心神不定,断定这口哨有些来历。他当时没把怀疑说出来。探亲假期满,他说是返矿上班,却悄悄潜回,埋伏在暗处观察究竟。果然的,一个强壮的黑影只把口哨打了一两声,李河清的老婆就开门把人家放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