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玉生得干净体面,读书多,说话有板眼。一件事情下来,别人怎么看都不算,大家总愿意听听他的看法。他明知人们对他的重视,却并不轻易表态,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把一只白手竖着摇了摇,就走过去了。他这样的表情手势,等于已经把看法说出来了,人们相当满足,无不在心里带点敬意,说,这个刘德玉。
刘德玉的婚姻生活略存遗憾。他的父亲是裁缝,张桂良的父亲也是裁缝,前者是师兄,后者为师弟。这两位裁缝朋友把裁裁缝缝、拼拼接接的事情干惯了,手下一打滑,顺便把儿女的婚姻也拼接到了一块儿。还有一个比拼接专横得多的同义语,叫包办。刘德玉对这种类似儿戏的做法颇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他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出现这等事情,简直匪夷所思。他打定主意,对于两位裁缝师傅联手做下的这件活儿他将拒绝接受,如果哪个胆敢把活儿强加给他,他会毫不客气地把活儿撕得粉碎,掷还在强加者的脸上。及至见到张桂良,他的态度就不那么坚决,他差点儿说了一句“这事儿真他妈的有点操蛋”,话出口却是一句文言:
“哦呀呀,愁煞我也!”他怎么也没想到,张桂良是这样一位美妙的女孩子,张桂良的眉眼、鼻口、腰身,可以说无处不美,无处不妙,连流垂的鬓发也恰到好处。张桂良的美不加修饰,不事张扬,是那种羞怯的美,自卑的美,警惕的美,让人一见就顿生柔软之情,怜爱之意。
刘德玉说:“张桂良,我直呼你的芳名可以吗?”
张桂良低着头不说话。
“噢,害羞。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刘德玉,道德文章的德,冰清玉洁的玉,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这没什么。”
“我可不敢叫你的名字。”
黄鹂子开口,小姑娘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刘德玉笑了一下说:“怕什么,人盼有名树盼春,人有名人大,树逢春树高,起了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我最喜欢人家叫我的名字,来来,你叫我一声让我听听。”说罢满眼瞅着张桂良,愿望很强烈的样子。
张桂良的唇动了动,名字没叫成,脸却腾地红了。仿佛潮红从唇面那儿涨起,便满脸都是那种嫩洋洋的唇红。
不知为何,刘德玉的脸也红了,他是个白净人,脸红得并不比张桂良逊色,但他在肚子里给自己打气:“大世面本人见多了,区区一乡下女子,小动物。”他红着脸鼓动张桂良:“叫吧,没事儿,勇敢点儿,我等着呢。你要是不叫,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姓什名谁呢!”
张桂良到底没有叫。她叫不成刘德玉的名字,小脸儿却咕嘟起来,双眉聚得很黑,显见得是生气了。不知她是生刘德玉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也许她谁的气也不生,只是觉得需要保护自己,就把自我保护的气色使出来了。
刘德玉似乎一眼就把这毛丫头的小伎俩看透了,他换成谈话口气,说现在的问题是这样,有人做了一个套子,想让我们钻,只要我们一钻进去,就等于中了圈套。实不相瞒,对这种做法我是有抵触情绪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桂良咬着下唇,嘴唇变得有些白。
“我问你意下如何你懂吗?”
“不懂。”张桂良翻了他一眼。
“好,我欣赏你的率真,不懂就是不懂。不懂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解释。意下,是指你的心愿;如何,就是愿意与否。我是问你心里怎样想的,愿意不愿意?”
“你愿意我就愿意,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刘德玉不禁笑了,连说有意思,又夸张桂良在婚姻问题上真够自主的。
第二年,张桂良成了刘德玉的妻子。
他们成婚的季节是深秋,新房是刘德玉老家的四间大瓦屋。熟透的阳光普遍照耀着,院角的新柴禾垛散发着暖香,石榴树的叶子碎金似地落了一地,门楣上的大红双喜签子光彩烁烁,气氛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在新婚之夜,张桂良没脱秋裤,没脱秋衣,连红毛衣也没脱。刘德玉只好也不脱。张桂良侧身面朝床里,刘德玉在她身后。刘德玉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床恭维张桂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