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当中,涂云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睁眼一看,一个人一只胳膊锁着鬼子的脖子,另一只手将一把杀猪刀送进鬼子胸腔里去了。那人把鬼子放倒后,就把鬼子往厨房里拖,拔出刀子,开始卸鬼子的头。涂云看清楚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男人张成,她惊喜异常,差点哭了,说:“我在这里,快救我!”
张成似乎打了个愣,他往黑暗里探头瞅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别出声,出声我抹了你!”
涂云马上伸手捂嘴,身上禁不住哆嗦起来。
张成把鬼子的头卸下来之后,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像是在腰带上挂着,张成一把它解开,它就坠下来了。涂云以为那是一样容器,类似打鱼的人佩在腰后的鱼篓,张成大概要用容器把鬼子的头装走。涂云爬过去了,要帮一帮男人。她的手还没碰到“容器”,就怕烫似地缩回去了,原来那已经是一个鬼子的人头。拴那颗头的不是腰带,是一截铁丝,铁丝穿过鬼子的两只耳朵,就把头提起来了。
涂云看见,那个鬼子的眼睛还大睁着,夜色中,眼白像白瓷片一样反光。涂云身上哆嗦得更厉害了。
张成镇定而从容,他把地上那个刚卸下来的鬼子的头也用铁丝穿透两耳,把两颗头并连起来,像通常在街市上买东西那样掂掂分量,大概觉得分量还算可以,就挽上铁丝扣儿,提在手上,大步出门去了。他光着上身,赤着脚板,只穿一件大裤衩子,腰里系着长带。他块头很足,但行动起来轻捷如猫,一点声响都不发。他出门没有带走他的妻子涂云,连个招呼也没打,仿佛涂云并不存在。
涂云有些慌神,赶紧迫着张成跑出去了。她脚下踩住鬼子的无头尸体,差点绊倒。
张成不许涂云跟着他,他的命令是从咬紧的牙缝里发出来的,压抑的声音里充满着厌恶,让涂云寒彻心肺。
涂云不可能不跟着她的男人走,哪怕她的男人回手给她一刀,捅死她,她也要跟他走。她的身子不能跟男人走,她的魂儿也得绕着男人走。他们从茅房那儿一翻过墙头,涂云就跑在前面,回身孩子似地抱住了张成的腰。
张成骂了她,让她滚开。
她没有滚开,抱得更紧些。
不知张成使了什么招术,他身子一拧,手一推,就把涂云推出几步开外,推得蹲坐在地上。
涂云爬起来,重新跑到前面,跪倒在地,抱住了张成的一条腿。这一次她抱得很死,张成像下雨天甩脚上的泥巴一样踢甩了两次,都没能把她甩脱。
涂云要求张成杀死她。
张成说为什么。
涂云没说出为什么,却抽泣起来。
对于是否杀涂云,张成像是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杀涂云,说想死容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呢?涂云看了看,辨出这是前曹镇那条惟一的南北街道,离日本鬼子住的那个院子还很近,鬼子随时有可能发现情况,追杀出来。日本鬼子有枪,张成没枪,鬼子一开枪就不好办了。于是她站起来了,跟着张成往街外走。
他们来到街口的一片竹园,张成停下来,把两个东西放在地上,在园边挑一株粗而高的竹子,动手把竹子往弯处扳。
涂云很快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上去抓住竹枝,帮男人往下扳。竹子扳弯后,她压着竹梢,以便男人腾出手往竹档上挂那两个东西。男人没有拒绝她参与这件事,没有拒绝她的帮忙,她像是得到了巨大恩赐,心中充满感激。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她想看看男人对她的脸色到底怎样,可男人拿铁丝往竹梢上拴那两个日本东西,拧了一道又一道,似乎干得很专注,她什么也没看到。
东西拴牢后,他们就把竹子松开了。竹子以它强有力的韧性,带着那两个东西迅速弹了起来碰得黑成一块的竹园刷拉一响。那两个东西毕竟不同于一对**,是有些分量的,把竹梢压得有些低垂。在夜幕下看去,竹梢处像是结下两枚硕果,硕果压弯了枝头。
天将明时,前曹镇方向日本人的枪声才响起来了。当地人都把日本人打枪说成是放大枪,大概因为枪声太洪大了,在这无遮无拦的大平原上,枪声一响,几十里外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