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把杀人说成做活儿。你把他杀了,就是把他的活儿做了。我要杀你,就是准备做你的活儿。大家称赞某个人杀人杀得好,一般也不使用杀这种直白的字眼,只说那人好手段,活儿做得干净漂亮。
村里人传说,货郎要做队长的活儿。
天还黑着,队长就把吊在他家门前刺槐树上的那只铁钟敲响了。钟吊得很高,驴性器样的钟锤子下端有一个铁鼻,鼻眼儿里拴一根长绳子,队长就是通过拉动那根绳子,让钟锤子敲打在钟壁上,对全村人发号施令。黑暗给人的感觉是实在物,似乎可以阻挡钟声传播,实际上它不但不能使钟声有半点减弱,还媒体似地帮着钟声共振,使高空下来的金属的声响如同直接击打在每个人耳膜上。男女社员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了,他们往尿罐里放了一通黄水,头不禁摇了摇,胳膊下夹着工具,就出门去了。这里那里相继响起开门声、咳嗽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时值初春,早晨的天气湿中带寒,村街上晃动的灰人影都缩巴着,伸不开腰。早起不吃饭,掰开眼就下地干活,这是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规矩。这样一天下来可以干三场活。先干活,后吃饭;一场活,一顿饭;干了活,好吃饭,一切顺理成章,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几乎成了铁定的法则。今日的活儿队长昨日就派定了,捣粪。饲养室闩前的院子里有一大堆湿粪,人们把粪堆扒开,捣碎,晾干,就可以拉到地里,给将起身的冬麦上一遍苗肥。在黎明前那段不短的时间里,粪堆黑得像一座小山,而围绕粪堆蠢蠢而动的人们恰似一群蚂蚁,在做“蚂蚁搬山”的工作。
货郎今天给人的印象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上工时,他习惯性地把工具搭在肩窝,双手交叉揣在袖筒里,把工具的把柄搂在胸前,没有一点心存杀机的迹象。他虽然骨架高大,由于年少时跟着父亲挑货郎担压驼了背,显得有些畏缩。他头上那顶脑油味儿十足的一把捋黑棉线帽子,也破得耷拉下来,差点遮住眉眼。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稀松平常,不像个一朝便有大作为的人。不过,社员们见他来出工,眼神儿还是有些兴奋。昨天收工时队长当众宣布过,不许货郎今天出工,因为大队要办他。所谓办他,就是办他的学习班。
他偷偷地挑起货郎担到十几里外的村庄游乡卖货,这是第三次被队长抓到了。每抓到一次,大队就要办他的学习班,第一次办一天,第二次办两天,这次当然是办三天。办班的事货郎领教过了,大队干部把他往一间小黑屋里一锁,不管也不问,不给吃也不给喝,什么办学习班,其实就是蹲班房。
货郎明白,他出去卖货的事大队里不会知道,都是队长存心跟他过不去。队长给大队干部递了烟,就顺便把大队干部的手借过来整他,肯定是这样的。这次他不想去大队“蹲班房”了。
队长觉出好多人在看他,乱用亮亮的眼神儿向他打报告,告给他货郎不听话,又上工来了。队长现在一见货郎就来气。村里有人给他递话,说货郎跟他结了仇,要做他的活儿。起初他不相信为人谦卑的货郎敢出此狂言,后来好几个人都极神秘地提请他小心,都说货郎要做他的活儿,这些人当中有张三爹,有李四嫂,还有说话挺占地方的王二爷,他不相信也由不得他自己了。货郎那个熊样儿,一点刚性也没有,他想象不出货郎怎样做他的活儿,难道冲他扔货郎鼓不成!他想,货郎也就是嘴上说说解解恨而已,借给他一颗豹子胆,量他也不敢动手。可就是嘴上说说,队长也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按他的脾气和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威严,在货郎没做他的活儿之前,他真想把货郎的活儿做了算了,免得他信口雌黄。
队长叫着货郎的名字,问他谁让他来上工的。
货郎站住愣了一下,没说话。
队长又严厉地质问了一句,他明知货郎说不出谁让他来上工的,偏要这样问他。
货郎不回答不行了,说没人让他来上工,是他自己来的。
队长嗤之以鼻,说:“你以为自己可以当自己的家,**毛,你什么也不顶,有人要当你的家。回去吧,大队干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