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都停止扒粪,瞪大眼睛看着队长和货郎的一举一动。粪堆那边的人赶紧转过来了,他们担心粪堆挡住视线,会漏看一些动作性很强的细节。没有一个人说话和咳嗽,场面有些静。只有一个社员很快地瞥了一眼东边的启明星,像是通过记启明星所在的位置记下本村重大事情即将发生的大致时间。
货郎果然没有像队长命令的那样“回去”,他不紧不慢地把工具从肩上卸下来了,顺在了手里。他的工具跟今天所有到场的社员使用的工具一样,是一把三齿的铁制钉耙。这种钉耙跟猪八戒使用的铁耙子有些相似,只是铁耙子是多齿,钉耙是三齿。而且钉耙的铁齿要长得多,粗得多,非常适合农用。当地一般农家都备有两三把钉耙,它正使可扒,反过来可砸,翻地,刨草根,收红薯,砸土坷垃等,都是用它。钉耙分六斤、八斤、十斤三种,人们根据自己的性别、体力和习惯,选用不同重量级的钉耙。货郎使用的是最重的那一种。他提着钉耙向粪堆走去。若搁往日,货郎会绕开队长走,比如队长在粪堆这边,他就会到粪堆那边,让粪堆把他和队长隔开。既然队长看见他就起厌,他躲开队长还不行吗!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冲着队长就过去了。
看来今天有戏!大家在心里有些惊喜地暗叫。
队长也看出货郎拿钉耙的架势有点不同寻常。须知每样带柄的农具都是武器,不管是镰刀、斧头,还是铁锨、钉耙,可以用来做庄稼活儿,也可以用来做人的活儿,乡下好多人命案,里面差不多都牵涉到一两样顺手的农具。队长想喝令货郎站住,想到那样做社员们会小瞧他。凭着他年轻力壮的剽悍劲儿,要是货郎敢动手,他三下两下就会把驼背的货郎整得四爪朝天,屁滚尿流,他怕什么!于是他把钉耙拄在手里,故作轻松地看着向他走来的货郎。
挨在队长旁边的张三爹和李四嫂开始往一边闪,他们担心货郎和队长动起家伙来会溅他们身上血。
然而货郎把钉耙扒在粪堆上了。他扒下一块湿粪,在地上一点点捣碎,接着又扒下一块。他低着头,干得很专心的样子,一点也不考虑社员同志们对他的期望和关注。别提社员们多泄气了,他们退回自己的位置,面对粪堆继续捣粪。
有人无所指地骂娘,以发泄心中的不满。有人叹气,觉得一切都太无聊,太沉闷。粪堆扒开时冒着微微的白气,浓浓的粪味扑面而来。这里没有哪一个人嫌粪的气味难闻,发过酵的粪肥里饱含着庄稼所需要的营养成分,他们甚至从中嗅出一股酸甜的气息。可粪毕竟是腐烂物,而不是庄稼,它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它带给人的是烂糟糟的感觉和心情。这时队长又训了货郎几句,大概意思是货郎干也白干,队里不会给他记工,而货郎连个屁也没敢放,这更让大家失望。要是村里没有那个日甚一日的传说,大家不抱那个希望,也就罢了,现在火候明明差不多了,货郎当做的活儿不做,老是像闷一堆粪那么闷着,闷得久了,无非是一摊烂脏臭,没一点希罕可看。有人后悔,不该对货郎期望值过高。这好比货郎是一个演员,观众期望他有上乘的表演,锣鼓家伙已经打得很热闹了,他却连个蹩脚的表演都没有,这难免引起一些观众的反感和埋怨。货郎没有挨在队长身边捣粪,他和队长之间还隔着两个人,一个是张三爹,一个是李四嫂。这两位都是好眼色,他们刚才怕溅身上血闪开了一点,很快发现无血可溅,他们便不露痕迹地各就各位。张三爹是希望不灭的一个,相信后面会有好戏看。他是货郎家的邻居,对货郎家的底细比较清楚。在他看来,货郎已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货郎的老婆前年病死了,货郎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活。货郎对操持家务是无能的,他喂猪猪死,养JJ瘟,家里时常穷得连买盐和买煤油的钱都没有。没有咸盐时,他就和孩子吃淡饭。没有煤油,他家就不点灯。没盐没油的日子可以凑和,可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是不好赖账的。另外还有女儿的穿衣问题。女儿今年都十四岁了,身体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往大里长。开春后,女儿该脱棉换单了,可女儿连一件可换的单裤都没有。女儿自己把粗布棉裤拆了,把里面的烂棉花掏出来,缝缝补补,把棉裤改成了夹裤。不料,夹裤刚穿了一天,后面麻花的地方就撑破了。女儿想翻出一块补丁再补,翻遍屋里所有地方,竟找不到一块结实的补丁。货郎听见,女儿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上头哭了。张三爹知道了货郎家的窘迫情况,撺掇货郎挑起货郎担,再去游乡做生意。货郎家的货郎担是现成的,一头是祖传的货箱,一头是竹编的花筐,油光光的桑木扁担上挂着一只货郎鼓。货箱里未卖完的货还有一些,大针小针顶针儿,甘草糖豆弹球儿,还有头绳儿、网子、烟袋锅儿等。货郎只要外出把货郎鼓一摇,一天下来给女儿挣个买裤子布的钱当不成问题。可货郎不敢去,他一挑起货郎担外出,就算是“走资本”,队长就要帮助他,把他拉回来。前两次队长帮助他的办法就是开会批判他,扣他的工分,还让他去大队蹲黑屋。事不过三,如果再犯事,受罪受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觉得丢不起人。张三爹不这么认为,他说什么叫丢人,丢人多少钱一斤?古代到今代,有买就有卖,为孩子挣点钱没啥丢人的,孩子没裤子穿那才是真正的丢人。这时李四嫂也来了,李四嫂对货郎有所指责,问他这个爹是咋当的,闺女这么大了,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李四嫂把裤腰摸了摸,说她只有身上这一条裤子,但凡有一条能替换的,她立马把裤子脱给货郎的闺女穿。李四嫂还说货郎真是个没种货,要是她,只要队长不砍断她的腿,她就要游乡卖货。看来闺女没娘是不行,没人疼。货郎当时一直苦着脸,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张三爹估计,货郎会去的。半夜里,张三爹听见货郎家门响,隔着院墙一瞅,见货郎正挑着担子轻手轻脚往外走。张三爹脖子一缩,不禁有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