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时,粪堆矮下去不少,人们踩着软泥泥的沤粪,继续向粪堆“蚕食”。新阳光照在社员们的脸上,每个人脸上都像有了黄病色,显得相当枯燥。货郎将功补过似地干得很卖力,脑门上出的汗把帽边儿都浸湿了。队长眉头拧着,一直不松开,他显然在考虑“走资本”还是“走社会”这类大事,对捣粪这等琐碎事不感兴趣。张三爹左右溜着眼把他二人看了看,向队长提出,他要到镇上卖点醋。他会做醋,家里还有半缸水醋没出手。这是个好话题,张三爹说得声音也大,社员们都听到了,马上有好几个人附和,也要赶集卖点东西。有的社员无东西可卖,也在小声嘟嘟囔囔,不知说的是什么。队长一听就明白,这是群众对他有意见,嫌他对货郎太手软,就用这种办法将他的军。那天货郎趁着夜色外出去“走资本”刚走一会儿,张三爹就去敲他的门,挺神秘地从门缝里告诉他,货郎屡教不改,又偷偷地拿起货郎鼓到外面摇“资本”去了。他表示知道了,张三爹还站在门外不走,磨磨叽叽说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做生意谁不会。
言外之意,这次如果不对货郎严加惩治,群众就得对队长的威信打个问号。队长说“放心,饶不了他”,张三爹才走了。
那天王二爷也藏头露尾地暗示他,猴子怕见血,想让猴子听话,就得杀只鸡给猴子们看看。队长想,在如何严惩货郎的问题上,看来群众的呼声是很高的。他接过张三爹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谁外出也不行!”他表面上是对张三爹说话,眼睛却瞅着货郎,继续说:“就你好搞特殊,怎么,你比别人尿得高些?”说着使劲把钉耙往地上一墩,不掏粪了,从衣服兜里摸出一张纸片和碎烟,卷了一支“炮筒子”安在嘴上。别人见队长吸烟,也停止掏粪,很嘴馋地看着队长吸。队长要大家往一块集中集中,开个会。
社员们马上就猜到了,队长要开的会是斗人的会,大家的眼神儿又有些活跃。那年大家斗过队长,后来队长就一个一个斗别人。开斗人的会虽然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斗习惯了,不斗斗总觉少点什么。社员们以队长为中心聚拢了一下,把钉耙齿子朝下扒在地上,屁股坐在钉耙木柄上,准备斗人。
货郎没敢坐。明知要斗人的他,他坐下去还得被喝令起来,不如不坐。粪场转眼变成会场,参加会的人差不多都坐下了,只有货郎和队长站着。货郎觉得很不得劲,就低着头用脚擦钉耙齿上粘的粪泥,三根钉耙齿上的粪泥很快被他擦干净了,尖利的钉齿闪着凛冽的青辉。为了耐磨损,钉耙的齿子都是加了钢的,并淬了火,硬度很好,宁折不弯。从钉耙齿子的光洁度来看,货郎不是一个懒人,懒人的工具一般都是锈迹斑斑,而货郎的工具一点锈迹都不见。他自我掩饰似地把钉耙提起来看了看,接着又擦。在有的人看来,他这么干有点打磨家伙的味道。
队长让货郎“坦白吧”,“你都到哪儿卖货去了?一共赚了多少钱?你要老老实实,不然群众是不答应的。”
货郎不擦钉耙了,胳膊和头都垂下来。他觉得头有些晕,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赶紧扶住钉耙把,才没倒。他这次卖货比较倒霉,一个村庄的队长带着几个人出来,把他卖货的钱悉数搜走不算,还把他的全副货郎担及货扣留了。他好话说尽,百般央求人家发还祖传的货郎担,不料那队长和这队长说的话一个腔调,原来天下的队长都是一样啊!那队长着人把货郎担弄到队长家去了。他蹲在队长家门口不走,天黑了他还不走。他老是想,货郎担是他祖上留下来的遗物,要是在他手上弄丢,他连祖宗都对不起。后来那队长发话,要货郎回去,让他们村的队长领着他来,他要问一问他们的队长怎样教育的社员,才能把货郎担还给他。
货郎怕的就是让队长知道他外出卖货,他哪里还敢让队长去帮他讨回货郎担。
队长问他为什么不坦白,是不是哑巴了。
周围不少声音乱糟糟的,都在帮着队长说话,敦促他坦白。货郎听出给队长帮腔的有张三爹,还有李四嫂。他的货郎担被外村人扣留的事张三爹和李四嫂是知道的,那天晚上他空手而归时,这两个人还同情过他,在他家里骂队长不是人,现在他们也让他坦白,这不是在他伤口上抹盐吗!家里男孩子交不起学费,女孩子没裤子穿,惟一能生点活便钱的货郎担被人夺去了,队长还揪住他不放,看来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人是没法活了。货郎抬头看了看天,说话了,他说的是:“队长,你要是不想让我活,干脆把我打死算了,我不算个人,……活着也就这样,不如死了干净……你手里不是有钉耙吗,要打你就照着头上打。”他把头一俯,意思是交给了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