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话引起周围一阵莫名的哗笑。
队长马上指出他这种说法是耍赖,是对抗,是态度不老实,“谁不让你活,是你自己往死胡同里钻。我来问你,你在村里放风,说要做我的活儿,你说没说过这话?”
货郎摇了摇头,说没说过。
队长让他再想想,有好几个人可以证明他说过,现在先不让证明,让他自己说。
货郎撮起眉头,像是使劲在想,还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张三爹对他说过,“人都有一口气,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王二爷对他说过,“欺人不能太甚,别说是人,兔子急了也咬人。”李四嫂说得比较露骨,“给狗日的队长开一次瓢儿(指头颅),狗日的就舒坦了,也算给全村人除一害。”货郎承认,他们的话听着都很顺耳,很人心,也很受鼓舞,并且知道对队长有意见的不止他一个人,有好多人站在他这一边,在背后给他撑腰打气。可是他听了这些话始终没有明确表态,更没说过要做队长的活儿,这话到底是谁说的呢!他再次否认说过那样的话。他还赌了咒,说他要是有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死他。
队长当然不会相信他,队长的意思是,赌咒不灵,放屁不疼。队长坚持认为,货郎一定说过那样的话,他当众连讽带骂,狠狠羞辱了货郎一顿。比如他指着货郎说:“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儿,腰弯得跟pi眼儿里生的豆芽儿一样,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一根会动的蛆哩,我连屙你都不屙你。”
货郎如同被人连续抽着嘴巴子,脸一赤一白。他的头轰轰的,像是一下子充满了血,胀得五升斗一样大,又像是血全流尽了,只剩下点点滴滴的冷汗。接下来,队长又让好几个人“帮助”他,他都没听清那些人说的是什么。直到队长命令他“滚蛋吧”,他打了个冷战,才发现大家又开始捣粪了。他没有滚蛋,找不着方向似地原地转了一圈,又接着捣粪去了。他隐隐觉得,捣粪是一种待遇,队长已经取消了他的这种待遇,可他一时又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的确有点晕头转向了。
太阳升到了河堤上方,变得越来越白,照在人身上有些热燥。社员们都饿了,肚皮前墙贴到后墙上。他们等队长宣布下工,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粪,都变得懒散起来。饲养室周围有一圈干坑,社员们一个又一个下到干坑里去了,手上解开裤腰带做撒尿状,眼睛却越过坑沿四外张望。他们希望看到一点动静,比如狗撵兔子或鹰抓小鸡之类,可田野里空荡荡的,都是尚未起身的麦苗,连一个挖野菜的老奶奶都没有。货郎没有去撒尿。这个软蛋,不光没有血性,连点尿性也没有了。大家原想着,即使他不做队长的活儿,和队长打一架或骂一架也是好的,也算给沉闷的日子添点动静,没让大家白等一场,他可好,连一摊粪泥也不如,粪泥扒开还能臭臭人,他连臭人也不会。大家似乎有些发愁,觉得这个村里的人真是完了,提不起来了。这个村历史上也曾有过壮烈的一幕。那年秋天,一干子土匪攻打邻村的寨子。土匪知道这村的人办有演武堂,不少年轻人会武功,要这村的人不要多管闲事。这个村有一帮血性汉子,觉得眼看着邻村受攻打不出来干涉不够意思,结果他们手持长矛、大刀,呐喊着就出动了。那次这村的人损失惨重,被土匪活活打死四条汉子。有的汉子拖回村时,肠子肚子都流出来了。有一个汉子的头被土匪削去,找不到了,埋葬时只得打制了一个铁头。
这件事已过去近百年,村人也换了好几茬,可大家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件事,一谈起来就兴致勃勃,感叹不已。从那以后,村里再没有出过什么像样的值得称道的事。前年,有一家马戏团到村里来玩老杆,一个演员在几丈高的老杆上做动作。不知为何,村里人都觉得那家伙会从老杆上掉下来,要是掉下来,一定像摔没扎毛的老鸹儿子一样,死得透透的。
有意思的是,那演员还真的从老杆上摔下来了。亲眼目睹者奔走相告,无不为之夸耀。然而,那演员拉到医院经过抢救又活过来了。他们本以为这件事会成为历史性话题,人一活过来,大家顿时觉得无话可说。他们一直纳闷,那家伙从那么高的高处摔下来,怎么可能不死呢!有人甚至怀疑那家伙耍了花招,用轻气功之类的玩意儿,骗得大家空欢喜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