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嫌疑糊涂三不舍,入膏肓毒病两交攻
在运河上前后长行了二十多天,扬州城已经指日可到。贾琏观望了天气,在宝应县渡头泊船,安排了最后一次补给。
黛玉在船舱中待了多日,第一次出舱透了口气,忽见淮阴城隍庙前所见的林妞儿,从王君效的楼船上下来,冲她挥手笑“林姑娘林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认得我们姑娘”晴雯诧异,龄官这时候应该还不认得她们才对。
楼船缓缓地靠向了黛玉的船,永龄跳到这船上,笑盈盈地对黛玉说说“林姑娘,王公子雇我们父女做活半年。是他告诉永龄,您就是帮扶我们还债的恩人。既是恩人,永龄哪能不认得呢”
黛玉不由向楼船上看了一眼,“他叫你永龄”
“是,王公子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永龄想起王公子的吩咐,睇了晴雯一眼,悄悄对黛玉说了主人相请见面的事。
黛玉摇头道“这不妥。”哪有与外男私下见面的道理。
永龄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王公子说话的语气和架势说“惮劳怕怨,做不得事;避嫌远疑,救不得人。1我都不怕劳怨,姑娘又避哪门子的嫌疑呢我们公子是这么说的。”
“那好,我去楼船上请王君效诊脉。”黛玉又回头对晴雯说“我说一句话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晴雯不愿意被她撇下,当着永龄的面就说“姑娘,你前几日还说王公子心思深沉,行事多有藏掖,让我们多提防他,避免他靠近。如何又单独见他呢”
黛玉正色道“我说一句话,就不会有第二句。”
“好,姑娘去吧。”晴雯知道黛玉是个守信重诺的人,必然会妥善处理。
黛玉进到楼船内舱,见到王公子,先行一礼,而后说“王公子,我思虑良久,英莲一事也牵涉到我的蒙师徇私枉法之罪,还是托我父亲秉公处理更为便宜,就不必劳烦王公子了。”她说完转身就走。
禛钰哪肯让她就这么走了,叉手挡在了舱门前,“我承认,我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只是年少心热,稍显冒状,但绝无害你之意。”
晴雯那丫头方才所言,都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禛钰哪肯承认一二,振振有词地说“我想说的要事实则与薛家无关。”
黛玉默然无语,狐疑地看着他。
望着她美眸中尽是不信,禛钰不由心生挫败,将手从舱门上松开,缓缓道“曾叔祖为陛下诊脉时听到一个消息,陛下已派了钦差微服私巡江南,要稽核盐课往年四柱清册,整饬官场。你父亲又要养病又要应付钦差,恐怕焦心劳思多有不暇,姑娘又何必拿薛家小事打扰他呢。”
什么黛玉蓦然抬头,心念急转。
若果真如此,她的确不宜将此事告知父亲了,相反要从速切割与贾雨村、薛家的种种联系。王公子这个忙倒是帮得及时,就怕他别有所图
“谢公子关照提醒,告辞了。”黛玉不暇多待,提裙出舱。
禛钰目送她来去匆匆,后悔不迭,他竟为了与她多说一句话,将自己此行目的告诉了她。他靠着舱门,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我一定是疯了。”
万一林如海得知消息有所准备,那他要查到真账可就困难重重了。
章明伸手在禛钰额头上试了试,疑惑道“公子也没发热呀”那为何尽干蠢事
乘着雪晴天他们日夜行船,一刻不停,黛玉终于提前三日回到了扬州林府,她风尘仆仆不敢稍息片刻,一路直奔父亲的卧房。
“爹,玉儿回来了”她跪在父亲榻前,忍泪强笑“父亲,陛下遣王正堂为您诊治,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的玉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禛钰抢过王君效的药箱,与他一齐进去,就看到父女二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林如海年逾不惑,儒雅蕴藉,品貌一流,不愧是当年一甲探花郎。只是他犹在病中精神不济,双鬓灰白,更兼面罩黑气,口唇发乌,才与女儿说了几句话,就咳嗽了数回,腹痛如绞。
王君效奉命为林如海诊治,不敢多耽搁,伸手就去探他的脉息。宁神诊了半刻工夫,又换过另一只手来诊。
一般大夫在看到林如海病入膏肓的样子,有所诊断也必是避着病人说,而王君效不一样,他要求所有奴仆都远避,只让黛玉、贾琏及禛钰在场,而后痛痛快快地说了。
“御史勿忧,病三月可愈,毒七日可清。”
听到一个“毒”字,所有人都愕然失色,惊惧地望向王君效。
王君效面不改色地道“病是肺痈五年前就有了,毒是衔羽藤,应是近日少量多次投喂累加的,人若连服上百日,便是老夫也救治不及了。病、毒交攻之下,人自然就沉疴难起了。”
“衔羽藤在府中必有残余”林黛玉霍然站起,沉声道“毒必然是从口而入,我即刻以防止父疾传染为由,让管家关锁门庭,封闭厨房、茶房、水井,不许任何人出入。”
“玉儿,你要当心”林如海满目忧色,眉头深皱,若非玉儿进宫求贵人,让陛下派遣王正堂看诊,只怕女儿回来不久就要成孤儿了。
贾琏道“姑父放心,我带了些得力的人来,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颇通庶务,擅能机变,料定藏匿在林府的凶嫌可能反抗不从。“内侄稍后即带我的人守在府中各门前,提防着凶嫌畏罪逃跑。若有不从的,先捆起来,再听候姑父发落。”
当黛玉听到父亲中毒的消息,无异于雷霆一惊,她将心一沉,对着王君效倾身一跪“正堂大人,我父亲的病就拜托你了,一切修方配药,饮食调理,听凭您安排,小女奉令承教,无不从命。眼下我必要先找出投毒之人。”
身为大夫,最欣赏的就是遵医嘱的病患和不多话的病人家属,王君效点头答应。
他随后援笔写药方,沉吟道“衔羽藤乃北疆之物,其状可研成白色粉末,也可为黏稠水液,气味芳醇类花香。这七天,御史大人可要受些苦痛了,要拔毒,需清胃灌肠,上呕下泄在所难免。”
林如海淡然一笑“无妨,全凭正堂做主。”
“林姑娘一个人,想要如何查”禛钰放下药箱,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黛玉瞥了他一眼,垂眸道“林家人口不多,百十来个人,一个个查,总有查清楚的时候。”
“我帮你”禛钰向她迈了一步。
黛玉看了父亲一眼,对禛钰正色道“若我力有不逮,自会请王正堂及琏表兄周全协佐。再不济,我会请舅父上告天听,彻查此事。”说罢就离开了屋子。
“林姑娘”禛钰信步跟了上去,“我娴习刑律,随事推纠颇有心得,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黛玉一路脚步未停,走到二门上才飒然转身,对他说“圣旨下降时,林府已经安排好款留王正堂及众护卫休憩的院落。王公子远来是客,原该延纳,只是如今家中事多,恐招待不周,若您有寄足之地,还请投谒他处。再会”
逐客令都说到这份上了,禛钰哪能听不懂,她非但不要自己插手,更不想让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寓居林府。
晴雯和雪雁两个侯在二门边,将黛玉迎了进去,而后关门落锁。
“章明,你与永龄留在这里。选几个扈从为林姑娘差遣,让永龄跟着王君效学侍疾,照看林御史。事情若有了眉目,即刻报我。”禛钰就吩咐了一句,背着手走出了林府。
他也有正事要忙,除了检视盐课漕运,还要稽账肃贪,的确也不能在林府久待。
只是自己走是一回事,被人赶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林姑娘对他显然处处设防。
最初他预想的是,通过多方帮助林姑娘,以取得她的信赖和好感,为将来招惹蛊惑她做铺垫。哪知这一路上经了几遭事,复仇之心渐渐偏离了自己的设想。
那姑娘并不像贾府下人说的那样刻薄、爱哭、怯弱、小性儿,相反她十分敏锐、聪慧、坚韧、善良、甚至隐隐有杀伐果断的魄力。
如此,也说明她寓居在贾府,处境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好。贾府奴仆并没当她是个正经主子伺候恭敬,明里暗里对她言三语四,多有怠慢。
禛钰的初期目标并未达成,却不知不觉让自己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眼下也必要远离林姑娘一段日子,冷静思考这个问题了。
找出残余衔羽藤的事刻不容缓,黛玉当机立断请贾琏带领贾府男女诸仆,以找寻母亲重要遗物为由,四处抄检盘查有无衔羽藤的蛛丝马迹。
一时弄得府内人心惶惶,怨声四起。
另一方面黛玉也取了家中的人口册子,将所有能够接触到父亲饮食药物器具、及采买菜蔬鱼肉的奴仆先圈点了出来,而后分层级,逐个单独诘问,再核查口供辨别真伪。
如此忙碌了半天,贾琏并没有发现林府中有衔羽藤的痕迹,黛玉从下层奴仆的口供中也没有可疑之处。
最后黛玉渐渐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一共有四人,一个是林府的总管万隆、剩下的三人都是父亲的侍妾通房,一个是随母亲陪嫁来的柳姨娘,一个是林老夫人当年赐给父亲的陈姨娘,最后一个是父亲的通房丫鬟照雪。
近三年来他们几乎轮流给父亲侍奉汤药饮食,也都有与府外沟通的条件,是最有可能接触到衔羽藤的人。
这几个人除了照雪,其余都算是府里的半个主子,轻易不能讯问,免得彼此离心,家宅不宁,唯有暗中调查才行。
经过王君效确定府中水源及厨房中没有衔羽藤后,林府厨房也照常朝暮炊事,只是对采买进府的食物更是严查细审。
为了不惊蛇入草,表面上黛玉在抄检无果后,又拿出了母亲的遗物,让大家以为虚惊一场。
实际上她做了两手准备,一个是借贾琏的小厮出府,暗查这四个嫌疑人往来的亲眷熟人,另一边则打算与姨娘们小坐闲谈,留心窥察。
晴雯深知,这种时候就是自己窥心神通大显身手的时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