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眼寻证显神通,话家常谈笑剖真相
晴雯跟在黛玉身边,看她打理林府诸事,敲打刁奴,才知道黛玉小小年纪,管理庶务的才干丝毫不逊色于凤姐,而且她宽严相济,赏罚分明,很得仆妇的敬重。
那些乘着主人病倒,小姐离家期间,偷奸耍滑、欺上瞒下的奴仆,也在黛玉一通分条析理、明察秋毫之下,坦诚错误,加倍描赔府中损失。
为抄检一事打马虎眼,黛玉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桩奴仆贪赃渎职的家务事后,就着手准备与姨娘们接触。
儿时的黛玉体弱多病,一直在母亲膝下静养,鲜少与父亲的通房侍妾接触。母亲病故后,又去了外祖家。如今再见这些女人,可谓是人生面不熟。
父亲的三个女人中,柳姨娘最为年长,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她知书达理,擅长筹划备办,深得父母的信赖。黛玉离家后,林府的中馈庶务就是柳姨娘在帮忙协理。
柳姨娘照顾过襁褓中的黛玉,对她最为亲切殷勤,亲自洗手作羹汤给小姐接风洗尘。
“我离家数年,林家多靠柳姨娘费心掌理了。”黛玉感激地说“若不是柳姨娘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只怕府中早就乱套了。”
柳姨娘谦虚道“姑娘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转而想到,林姑娘一回家,就用雷霆手段发落了几个依附自己的管家婆子,又难为情地说“只是我脸软心活,压不住府中旧人积威,难免被人欺诳蒙蔽。幸而姑娘回来及时,又心明眼亮的,揪出了鼠偷狗盗之辈,没有酿出大错,否则我死后哪有颜面去见太太。”
说着柳姨娘就悄然拭泪,余光瞥见黛玉稳如泰山,未置一词,料想自己话还没点透,继而又说“姑娘既然回府,这几日府中大事小情自然还需劳动你来料理,我也好偷个空,多照看老爷一点。”
黛玉哪里是向她讨要中馈之权,不过是在揣度她的话外音罢了,笑道“姨娘过谦了,若是我来管,只怕他们还欺我年轻不知事。我父亲又无续弦之意,这担子姨娘只怕还要挑一辈子呢。”
这话正撞在柳姨娘的心坎上,她眉头一挑,唉声叹气地说“从前太太去了,老爷让我帮衬他几年,我说陈妹妹才惯熟庶务,又是家生子,比我强得多。可老爷不许我辞,我只得赶鸭子上架。如今习学着打理了几年,人来客至的,依旧不成个大家样子,怨不得那起子小人想方设法要害我呐。”
“姨娘只管放心料理,略有疏漏也无伤大雅。父亲那边有太医照看,尚无需操心。”黛玉已经悉知她的心思,只叫她一切照旧打理。
“是呀。”柳姨娘嘴上附和着,心里想的却是“老爷的情形仿佛比前儿更差了,又是水米不进又是吐泄不止,只怕就这两天的事了。老爷这一去,我的天就塌一半了,还不知怎么活”
晴雯听到了柳姨娘“情形”之后的后半截心声,初步判断这人应该不是凶手。
黛玉那边也已经排除了柳姨娘作案的嫌疑。
柳姨娘显然很看重官宦之家的中馈之权,她为人精明细致,颇人手腕,懂得培植党羽,巴结贵人,能够弹压住林府根基深厚的陈姨娘。
可以说她表面是林府的“平儿”,芯子里是林府的“王熙凤”,大抵从前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父亲扶正。
倘若父亲死了,按林家旧例,家生子做了姨娘需在墓前结庐守孝不能擅离,而陪嫁来的姨娘则不必为家主守寡,领一笔丰厚的抚恤后,发放回原籍,可寻夫再醮。这也是对当家主母的尊重,可这对于做惯了“官太太”的柳姨娘而言,绝不是一桩好事。
同理,管家万隆也是最不希望林如海一病死了的人,万隆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已出嫁了。而他的侄子万兴是良籍,中举三年,正欲下场大比,最是需要人脉铺路的时候,若没有林如海的提携举荐,前程难得坦途。
偏偏剩下的两个嫌疑人,都是林府旧人,一个是祖母赐给父亲的陈姨娘。一个是从小伺候父亲的丫鬟照雪,知根知底。她们二人从姑苏祖宅起,跟了父亲十多年,怎么看都没有犯案的嫌疑。
到了夜间,贾琏派出去打听查探姨娘和管家与什么人接触的小厮回来,写了几张陈条递送进来。
林黛玉在灯下细看,总管万隆受父亲委托,近年来多与扬州知府、巡漕御史、太仓度支礼尚往来,除了两个女儿年节来探亲之外,没有因私出府过。
柳姨娘,原名玉貌,她远在京城贾府的父母谢世后,便在江南拜了一位杨氏干娘,杨氏是从永安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如今在江南甄家做甄家二小姐的教引嬷嬷。柳玉貌常与干娘书信往来。
陈姨娘,小名纸鸢,她母亲张嬷嬷是林老夫人的陪房,生养过一儿一女,儿子陈虎少小走失,张嬷嬷也早已淡忘前尘,把儿子抛过,余生只指望着女儿过活,如今荣养在府外四九巷里。陈姨娘出府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而照雪按理说算不上家生子,她们一家子的来历,则与黛玉早夭弟弟有关。黛玉两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弟弟,奈何阖府家生子里,恰无合适的妈妈做乳母,只得外聘。
照雪原姓韦,她两岁进府前,韦母刚产下一子,即是她的弟弟长风。寡母带着两个孩子风餐露宿,生活困顿,闻得盐政老爷欲聘奶娘,便当街拦马谋请进来。贾敏见怜,愿意收容他们,林如海便与她们一家三口签了死契。
谁知韦母将林家嫡子养到半岁,出一趟门就莫名淹死在河中,两三年后林家嫡子也夭折了。五岁的照雪与三岁的长风,只得继续依附林家过活。姐弟二人虽不是家生子,实际上也如家生子一般了。
照雪的弟弟长风长大后擅养马又苦学武艺,三年前被开恩放了出去,往北方贩货行商做些买卖,这两年岁末都有回林府拜望旧主,探望妹妹。
“姑娘早些休息吧。”雪雁拿着剪筒过来剪蜡花,见黛玉沉思默默,神疲气短,连忙帮她披上了狐裘,又怕她不肯睡,忙道“待会儿晴雯姐姐栉沐回来,若见姑娘还在熬神,一定会骂人的。”
黛玉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含笑道“你倒是怕起她来,平日里在我跟前,也没见你这么乖。”
雪雁歪头道“我知道晴雯姐姐是极好的人,可也不知怎的,见了她,就觉得我心里有什么话,她都知道,半点不敢瞒哄。”
“这倒也是,她赤子心性,待人以诚,也希望别人以诚待她。”黛玉笑了笑,以手支颐问雪雁“你妈妈是府里得脸的管事妈妈,又最健谈,平时多与陈姨娘、照雪她们打交道,你妈妈觉得她两个为人如何”
雪雁想了想说“我妈说陈姨娘,就是鸢姐儿,一直被张嬷嬷养到十六岁,又请女先生讲课,又是请梳头娘子改妆,既不放她进府伺候主子,也不打发她出嫁。硬是把女儿逼成了能写会算,知书达理的才女,那脸、那身段、那谈吐都是比着老夫人的喜好来的,明晃晃地就是要争姨娘。照雪姐姐从小到大都是美人坯子,可惜她爱东游西逛,寻张觅李,嘴又碎,老爷定是嫌她不够稳重,才不封她做姨娘。”
一番话尽是稚子口吻,可是黛玉听了却若有所思起来,总觉得这其中关窍或许都系在父亲一人身上。
黛玉再审视那几张纸,提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不料有人从身后,将她的笔抽走了。
“我说什么来着,就错过一眼,姑娘又熬夜了。”
晴雯不由分说地卷了狐裘,将黛玉送进帐内,把她摁在枕上,盖好被子,又拉着雪雁移走了烛台。
黛玉眼前一丝光亮也无,只得合眼睡去。
翌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万总管领着一众男仆祭灶,女眷都待在自己院落里,不往厨房里去。
黛玉带着晴雯、紫鹃去陈姨娘的院子里小坐,陈姨娘询问了黛玉在贾府的日常,又将话题转到林府,宽慰她道“老爷的病,姑娘就别担心了,有王正堂妙手回春,说不定到正月就能好痊了。”
照雪端茶进来,也笑说“就是,明儿打阳尘,除尘净室、柏桠熏屋,把晦气一去,老爷的病就一并去了。”
黛玉笑道“承二位吉言了,趁我在家,今年除夕不如把家中老人一并请回府里过年,也热闹热闹。”她接过照雪递过来的茶,只觉沉重,差点没将杯摔出去。
幸而照雪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才没泼了茶,照雪笑道“这是霁红釉,古朴厚重,姑娘的小手只怕还托不起。”
“过年我妈倒是想来,可她腿脚不好,上不来门槛,还是算了。”陈姨娘捧茶喝了一口,皱眉咽下去,道“怎么是雪莲茶”
黛玉道“雪莲茶温经散寒,正是冬天喝的,怎么不合姨娘脾胃”
“我不爱这味儿。”陈姨娘放下茶盏,叫小丫鬟端水簌了口,擦过嘴又问照雪“你兄弟多早晚回”
照雪抱着填漆茶盘说“上月就从淮阴坐船回了,才拜送了节礼进来,姨娘那天家去了,想是不知道。”
黛玉想起在淮阴遇到黑店打劫、响马南袭的事,不由说“两淮之地年成不好,缺粮少米,百姓也是艰难。”
“就算灾荒年月,也短不了咱们的,姑娘还用得着担这份闲心。”陈姨娘笑了笑,托着茶盏看向窗外神色怡然“雪晴了,明儿正好扫房子。”
终于,晴雯等到陈姨娘说了一个“晴”字。
她心里想的是晴雪天打阳尘,老爷定要挪进内院安置,正好把玫瑰露瓶子里的东西,浑进汤药中送进去,再等两个多月,老爷就该归天了。
晴雯面色凝重,看来投毒的真凶就是这位陈姨娘了,可是她为何要谋杀林老爷呢晴雯想不通,只得将衔羽藤可能在姨娘装玫瑰露瓶子里的猜测,透露给了黛玉。
玫瑰清露是进上之物,小玻璃瓶装着上贴鹅黄签子,府里只有两位姨娘有。
最初贾琏带人查抄时,无人敢碰损这些贵重的玻璃瓶,故而有所疏漏。
“你猜想的不无可能。”黛玉开了自己的小库房,取了两瓶玫瑰清露,开了盖子各倒出一点来。再让晴雯想个法子,悄悄把陈姨娘、柳姨娘房里的玫瑰清露换回来。
借着雪雁的遮掩,晴雯得手后,将两瓶玫瑰清露上各做了标记,黛玉拿到后交给王君效查验,果然陈姨娘的玫瑰清露里装的是衔羽藤。
黛玉愤恨之余,也想不通陈姨娘为何要害父亲,找不到她行动背后更为确切的利害关系,只得将此事悄悄告诉了父亲,让他多加小心。
得知真相的林如海,没有丝毫恨意与恼怒,情绪异常平静,相反他还劝黛玉说“玉儿,陈纸鸢的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下去了,否则为父连你也保不住了。”</p>